主持人:任小鹏 博士 翻译:Josh Hsieh
编者按:
印度基督教,对于中国基督徒来说是遥远又陌生的。印度基督教占人口比重很低(2.3%),但是印度基督教有着十分久远的历史。在最近几十年间,印度基督教积极回应印度社会的问题和处境,对很多神学问题作出了自己的思考。鉴于此,我们采访了印度女性神学学者雅各布博士,请她谈了印度公共神学的发展与现状。这是一场公开的在线访谈,有近百位对此问题感兴趣的基督徒参加。
Bonnie Miriam Jacob博士,印度神学研究与交流研究所(Theological Research and Communication Institute,TRACI)总监。她获得印度尼赫鲁大学(JNU)博士学位,拥有在印度各地研究和培训的经验。此外,作为 TRACI 的编辑,她出版了有关公共神学和新冠肺炎(Covid-19)之复杂性和后果的书籍,最近还指导了关于印度基督教家庭中针对妇女的性别暴力研究。
很荣幸和中国的弟兄姐妹就这个非常有意思的公共神学的话题进行探讨。我成长于印度南部,1994年来到德里开始我的学术生涯,从此定居德里;我丈夫是尼赫鲁大学科学技术领域的学者;我有两个孩子,一个22岁,另一个28岁,均在大学学习。
因为我丈夫工作的原因,我们曾在中国居住过9个月,在北京居住有8个月,上海有过1个月。我们非常喜欢中国的各个方面。我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公共服务领域,负责培训、研究和编辑工作。我在当前的研究所任职后,也是主要负责研究和编辑工作。我们的机构就像家人一样培训年轻人,并积极参与他们生活中与信仰相关的部分。
问:您和您的机构为何特别关注公共神学?
答: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作为一名基督徒加入教会,寻求信仰,学习神学,阅读相关宗教书籍,都属于私人的话题。直到我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才开始接触公共神学。
在德里求学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圣经学习小组,其中有一位享誉世界的导师。他在一次分享中说,当你读圣经的时候,这不仅是阅读。事实上,它与我们周边的生活息息相关。他特殊角度的分享重新塑造了我们的观念,拓宽了我们对公共事物的理解范围。
为了纪念他,我们组织编撰了纪念文集(Festschrift)。当我们思索用什么主题来纪念他的时候,我们想到公共神学这个主题——在公共领域中,神学理念与公共问题所碰撞的相关内容。在峰会上,我们对于他的教导有更深的理解,以此我们看到我们应以这样的方式去参与公共领域具体的事物之中。这开始于2020年,同时我也进入公共神学领域话题的研究当中。TRACI(Theological Research and Communication Institute – Integrated Response & Transformative Engagements through Theological Reflections (traci.in))这个研究机构的使命是鼓励人们积极参与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并对公共事务进行反思以实现更广阔的宏伟蓝图。TRACI鼓励我们将信仰融合在社会事业的服务中。
问:基督徒在印度相对来说不是一个大的群体,当前印度基督教公共神学发展情况如何?
答:如您所述,基督徒在印度是少数群体。基于1951-2021年的数据统计,印度基督徒仅占2.3%左右的人口。基督徒群体大致分布在印度南部的一些省市,以及东北部7个区域。在这些区域之外,基督徒的分布极少,约在0.5%-0.7%的范围内。印度宪法规定宗教信仰自由,赋予我们权利可以自由地宣教。当前,北部省市引入了禁止宣教以及禁止信仰转变的法令。这个法令已经生效,阻止个人从一个宗教信仰转到另一个宗教信仰。该法案的实施是因为有些宗教的转变过程中存在虚假的承诺和表述,并带来一系列负面的影响。这给基督徒的信仰生活带来很多难处,但这个法令并未禁止聚会,建立教会以及个人自由地经历信仰。
在印度早期反殖民并获得独立的历史中,基督徒也积极参与了社会改进的过程,主要涉及教育和医疗。基督徒开办了非常好的学校和医院。公共领域话语权的问题也是公共神学着重讨论的内容。公共神学最关键的部分是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context)。在生活环境中,公共神学呼吁我们要帮助贫穷的人,帮助孩子接受教育和获取医疗服务。在1970-1980之间,我们将自己能在公共领域做的事不断细分,而参与公共服务的过程也不断使我们的服务组织多元化。不但使贫穷的人维持生计,也给妇女儿童提供各种支持。在不同的公共紧急事务或灾难性事务中,如艾滋病在印度传播,气候变化,我们在遵循对信仰忠实的情况下,对公共事务积极讨论、参与并带来改变。公共神学让我们看见社会中切实的需要。
问:在中国,教会是亚文化群体,传统中国神学不太关注公共问题,认为只要过个人敬虔生活(读经祷告)即可。公共神学呼吁我们需要进入公共领域。我们很好奇,公共这个词在中国和印度有何不同含义?
答: 正如我一开始强调的,我们往往将信仰视为个人而隐秘的行为,祷告、读经也变成一个程式化的仪文。但圣经中说,神并不是喜悦献祭,而是我们(顺服神,好公义,有怜悯……)的心。这告诉我们,真正的挑战在于我们如何在公共领域活出我们的信仰。当我们看待“公共”这个词时,经文告诉我们,信仰并不只是帮助我们自己,而是进入这个世界,参与改变世界的过程。你会看到在圣经中,先知不断引入对公共的关注。旧约先知不断将人们的关注度引入社会不公、贫穷人和欺压的事物中。如果我们只是敬拜神,忽略这些,那并不是神的心意。耶稣的生平显示了一种坚持神国使命的价值观,他进入社会中并活出信仰。耶稣自己也关注社会边缘群体、贫穷人和受欺压的人。公共事务参与的使命在我们的信仰中也是不可忽略或分割的。当我说“公共”这个词时,是指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任何的事情。这也回到我们的使命——做世界上的光和盐。圣经有许多诸如此类的阐述。
1974年,美国芝加哥大学神学教授马丁·马蒂 (Martin Marty)首次提出“公共神学”的概念。他说在社区敬拜中,我们的信仰不能仅仅局限于社群,而需要不断扩大以服务更大的群体。神学也需要获得公共话语权,把影响带入社会和世界。他在很多私人场合讨论公共神学的话题。
另一位学者大卫·特雷西(David Tracy,美国神学家,公共神学的重要人物)谈及了三个公共领域:学界、教会和社会。他提出:为什么我们要将信仰局限在教会中呢?我们应该把这个饼掰开,带到公共领域中去。探讨公共神学的时候,我们应以基督为榜样。
问:印度处境下的公共神学与西方公共神学思考问题的方法和关注点相比,有什么特点?
答:公共神学在西方社会,相比印度,所呈现的发展情形是截然不同的。西方学术界院校有很多对于公共神学的讨论和话题的建立。在西方公共话语权中,公共神学对于立法、主张和政府行为能产生一定的影响。然而,在印度,基督徒作为少数群体,公共神学的学术发展以及对社会的影响都是有限的。公共神学在印度是一个比较新颖的学科和学术领域。在印度院校和学术界,这是刚刚兴起的一个领域——关于如何在社会中活出福音——这其实也是我们最能带来改变的地方。在公共神学中,“参与”是最基础,以此我们可以进入不同公共领域的对话和讨论当中。后续,我会列出一些非常具体的例子。
问:当前印度公共神学最重要的议题有哪些?
答:主要有三个议题。
第一个是参与帮助贫穷饥饿的人群。谈到贫穷和饥饿的人,我们需要理解几个关键因素,涉及失业、农民和干旱等问题,以及该群体如何在缺失权力和机会的情况下获取各种资源。这些是我们参与帮助穷人需要思考的问题。
第二个是歧视和边缘化的问题。这个问题与社会阶级分层现象有关。印度独特的种姓制度(caste)将人群分为高等阶层与底层。我们不只是关注这个分类,高或低,而是他们被对待的方式。他们在各个地方都是被孤立的,你是不能去触碰他们的。因为我们需要遵守一些污染和净化的规则,因此他们活着是没有尊严的。此外,印度达利特人(Dalits贱民群体=untouchable person不可触碰的人)不管在哪里,即使获取较高的职位(如成为一名教授),依然无法逃脱被歧视。另外,还有一些族群也会受到歧视。这都是公共神学需要介入的领域。
第三个是社群和谐度的问题。我们在这个过程中致力于让不同社群种族间的关系更加公平、和平。面对少数群体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公共神学能帮助我们理解和处理它们。我们由此操练饶恕和同理心,并督促自己履行这些职责和义务。
以上就是我们印度公共神学主要的三个议题。
问:印度公共神学和教会的社会关怀会遇到哪些特别的阻力和挑战?
答:主要是社会、宗教、文化和政治等方面的挑战。宗教和文化的挑战主要是容易被误解,我们能参与的范围被不断地缩小。政治方面主要是法律上的限制。另一个就是不同的基督徒在不同的社群中会面临不同的挑战。在这些情境中,我们会不断形成自己的关系网。当我们和类似群体合作时,能放大我们在社会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问:作为一位女性,从事公共神学是否有什么影响?
答:我主要从事的工作是作为培训讲师,以及编辑文字材料。相比男性学者,我们更善于倾听来自女性的声音,有机会影响参与神的国度和群体的每个人。当一位女性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会有一些性别的差异和限制。教会生活和研究并不是一回事。当我们找到研究证据时,教会往往不愿意接受这些证据。教会只是把这个研究方式作为众多工作的补充。我的个人热情是促使我坚持公共神学事业的动力。
问:公共神学主要的读者和对象是哪些?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对理解公共神学是否有不同理解?
答:主要读者受众是基督徒。我们首先要影响基督徒,来回应我们的呼召,走进世界,慢慢涉及哲学、世界观和价值观方面的讨论,并唤醒教会参与其中。中国与印度非同于西方,不能在许多公共领域直接引用圣经教导作为主要语言。所以我们倡导两步走——先激励尽可能多的基督徒,然后走出去,参与到科学或其他公共领域中。
问:是否能用一段话来简述什么是公共神学?
答:将圣经经文与所在的处境融合,并且活出顺服的生命。信仰和参与的过程是整体的、
不可分割的。“世人哪,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他向你所要的是什么呢?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弥6:8),这段经文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问:印度基督徒分布如何,是否女性占多数?
答:目前缺少具体数据来体现主要情形。但是,和许多地区情况一样,印度教会大多数是女性。就分布而言,基督徒集中在印度南部和东北部。
问:印度基督徒群体教育分布如何,是否弱势群体占多数?
答:不同地区的人群占比不同。有些地方教会的信徒属于贫穷的人群,有些省市(如卡拉)则是中产阶级占多数,他们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权力。信徒年龄、老人、年轻人和孩童差不多是平均分布的。不同的教会有着不同的年龄组成,例如,相比传统教会,新兴教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因为新兴教会有更多他们喜欢的敬拜方式。另外,根据2011年基督徒占比2.3%的数据,如你们所说,这个信仰被看为是次文化,但基督徒也是一个较成规模的群体。
问:公共神学是否能有其他的面向,促进基督教不同团体的联合?
答:公共神学不仅局限于走进世界,也注重呼召本身,就是参与世界。这个目标是合一的。神的子民要带出影响力和丰盛的生命。公共神学并没有太多的目的和策略,而是强调活出福音,做光做盐,把使命深深刻印在我们身上。
问:能否更多分享一下宗教和学术研究的冲突,学术研究成果不被教会认可的情形?
答:我们主要从事的是行为研究,如我们近期所研究的女性所遭受的暴力事件,会将研究的事实呈现出来——暴力存在于基督徒群体中,希望透过研究结果带来影响和改变。我们并不是依据性别进行歧视,也不是说某个性别是完美的。当研究的发现与我们的行为、信仰相悖时,研究结果往往不被接受。这也是我们所面临的挑战。教会谈到大使命,应该是全人全心的践行。
问:发展公共神学如何避免世俗化?
答:首先,我认为我们应该避免割裂地看待事物。我们不应该去看这个东西是保守的,还是不保守的,而应该回到神的话语中,响应神呼召中所说的公义、贫穷的问题。《出埃及记》中,神面对以色列人成为奴隶、孩童被杀害的场景,也介入其中。圣经不只谈论神的神圣性,摩西也参与社会公共的甚至政治上的问题。许多先知也在回应社会中的挑战、贫穷和傲慢等各种问题。正确地分析经文,你会发现,神没有让你因着圣言和福音,而去忽略这些社会问题。对待公共问题,神也会施展他的公义和审判。我们不应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公共神学。当我们回归圣经,不难发现,公共神学所关注的是如何积极应对社会公共议题,这也是我们完整的信仰——整全福音——所应该包含的内容。
问:神学研究和普通信徒的距离如何理解?
答:我个人并不是完全在象牙塔里面的神学研究者,而是社会科学层面的研究者。因着对社会现象的关心,我带着神的爱,走入这个研究领域,去了解社会现实的问题——比如种姓歧视等这些社会存在的系统性的歧视。我们将社会问题和教会信仰进行联系。而且不仅仅是看到这些问题,我们还探讨如何对待年轻人,以及如何解决人的生理健康等问题。我们不断地理解社会中一些破碎的地方,并以信仰的合适方式对他们有所回应。